【林秦】五月雨

网剧衍生

点梗文,驱魔AU

warning:刀预警;年龄操作;自我认知混乱;剧情需要,有比较惨的主要角色受伤和流血表现,但无主要角色伤残表现。

世界观设定来自星野桂《驱魔少年(D.Gray-man)》,不过没看过基本不影响阅读

3.5w字左右,比较长

1.

秦明的记忆始于一片水声。

那声音开始是柔和的,如同温和的絮语,但渐渐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嘈杂,从春日拂过嫩柳的暖风变作夏日滂沱的暴雨,吵得秦明不得不睁开眼睛。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水。

秦明伸出手,想去感受一下这清澈透亮的奇妙物体会有什么触感,可刚展开手臂,他就发现自己其实是浸在水里。原来水是这样的,他想,有点温暖,有点粘稠,用手拨动时会出现细小的气泡。他觉得自己有点喜欢水了。

可水太单调了。几分钟后秦明感到了不满。除了模模糊糊的光以外什么都看不见,除了水本身以外什么都触摸不到,他并不喜欢这个。于是他开始向上游去,想找到除了水以外的其他东西。

破开水面的时候秦明的意识还不是特别清醒,他咳嗽了一声,笨拙地吸了口气,然后揉揉眼睛,才看清自己是趴在一个小池子旁边,刚才看到的水其实是小池子里边的液体。

至于一开始听到的声音,则是池中液体在流动时发出的汩汩的声响。

秦明——那个时候他还不能被称为秦明——翻身爬出水池,撩开垂在眼前的、因从未剪过所以长得过分的湿黏黑发,开始认真思考起了人类永恒的问题: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

然后他绝望地发现自己一个都答不出来。

而且他还没衣服穿,行行好,随便给块布让人能遮一遮好吗。

他就这么坐在池边思考了好一会儿,结果那些问题还没思考出结果,第二个更急迫的需求倒是被解决了。

因为很快来了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他们吵吵嚷嚷地拥进水池所在的房间,但在看到作哲学家思考状坐在一边的秦明时却诡异地一同沉默了。

这段沉默持续的时间大约为十秒钟。

十秒钟后,更嘈杂的吵嚷声爆发开来。秦明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只听出了“醒了!他醒了!”“实验成功了,快报告中央厅!”之类的字句,但除了“成功”“觉醒”“中央厅”之类反复出现的词语,还有一个名字被那些人反复提及。

“他醒了!快告诉林涛元帅!”

林涛?

被那些人裹上柔软的织物时秦明一直在思索。

谁是林涛?

 

2.

林涛刚从一个极其偏远的小镇执行任务回来,累得恨不能倒头就睡。

一个lv.4恶魔,三个lv.3恶魔,再加上一堆数不清数量的lv.2和lv.1,即使身边还有不少同伴辅助,他也觉得自己快要被掏空。

最近恶魔的活动也太频繁了,人类该不会真的要完吧。他一边乱七八糟地想着些有的没的一边大踏步走进教团总部,然后在选择先去餐厅吃一顿还是先回房间睡一觉之间陷入了纠结。

但他没能纠结很久,因为很快有一群穿着白大褂的科学班工作人员向他匆匆走来。他们一个个的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与兴奋,看得林涛心里发毛,心说他们是不是终于打算把我解剖了。

“林涛元帅!”一个工作人员亢奋地喊道。

“我不是元帅。”林涛说,“怎么了?为什么那么兴奋?”

几个工作人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异口同声道:“他醒了!”

林涛:“……谁醒了?”

听到他的问话,工作人员们面面相觑。

“就是……他呀。”

他们重复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把某个差点就脱口而出的名字压回了舌底。

林涛浆糊一般的大脑终于转过了弯。在那一瞬间,疲劳、饥饿,任何身体上的不适都被他忘得一干二净,整个脑海里只有工作人员那句激动到尾音都发颤的“他醒了”在反复回荡。

他醒了,林涛头昏脑涨地想着,听到血液冲击着鼓膜时轰隆隆的声响。

他醒了。

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让我……去看他。”

 

3.

推开实验室的门时,林涛看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把那扇虚掩的门推开,郑重地踏出了脚步。

实验室里灯火通明,拿着报告、捧着器械的科学班成员来来去去。在看到林涛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对他行以恭敬的注目礼。

林涛无暇顾及这个,他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实验室的最里侧,敏锐地从实验员的包围圈里捕捉到一个裹着斗篷的身影。

“好小。”林涛说,一不小心没控制好自己的音量。

实验员们纷纷扭头看他。

林涛被盯得尴尬,只能强笑了一声,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

可这时候装傻已经晚了。还没等他做好心理调整,那个裹着斗篷的小家伙就从实验台上跳了下来,不顾身边人们的阻拦,光着脚啪嗒啪嗒地走到了他面前。

“你是在说我吗?”他抬头望着林涛,礼貌地问道。

“嗯。”林涛回答。不说你还能说谁啊,瞧瞧这团子似的模样,怎么看都不会超过十岁。

听到他的回答后小家伙微微蹙起了眉。

“我不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合乎礼仪的评价。”

林涛被这句话逗得笑出了声。

他凝视着这个刚到自己腰高的小家伙,心里惊涛翻涌,一时竟说不上是欣喜还是悲哀。

一模一样。他想。真是一模一样。

即使身上只裹了件半旧的斗篷,凌乱的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没擦干净的营养液,整个人狼狈得像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猫,他还是要维持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仿佛多展现出一点脆弱都是罪过一般。

他的笑让小家伙更不高兴了。

他抿了抿嘴唇,眼里流露出些许不耐,仰着头瞪了林涛一会儿,最终决定还是不与这个不礼貌的成年人计较。

“你知道谁是林涛吗?”他换了个话题,向眼前的人询问自己目前知道的唯一一个名字。

成年人睁大了眼睛。

“……我就是林涛。”

小家伙错愕地张开了嘴,终于是有了一点点孩子的模样。他纠结地绞了绞斗篷的边儿,咬了一会儿嘴唇,犹犹豫豫地问道:“你真的是林涛?”

男人又笑了。

“我真的是。”

小家伙不信任地看着他。

“他们不肯回答我的问题,说等林涛来了我就知道了。”男孩咕哝着,轻轻地歪了歪头。

“那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林涛蹲下去与他平视,温和地问他。

“有。”男孩说,一双漆黑眼睛明亮如夏夜星辰,“我是谁?”

林涛张了张嘴,觉得自己的心脏简直要蹦出胸口。

“……你是秦明。春秋各取一半的秦,光明的明。”

“秦明?”男孩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把这两个字放在齿间细细咀嚼,“这是我的名字吗?”

林涛极慢地点了点头。他真是太久没有说过这个名字了,以至于发出这两个简单又熟悉的音节时喉咙火辣辣地发疼,像是刚被锯子狠狠磨过。

“好吧,秦明。”男孩挑眉,“那我以后就是秦明了。”

他瞥了一眼表情复杂的林涛,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不情不愿地伸出了手。

“你好,我是秦明。”

林涛用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居然是在做自我介绍——在终于得到一个名字以后。

他摁下心底翻涌的情感,悄悄在裤腿上揩去手心的汗水,握住了那只又小又柔软的手。

“你好,我是……林涛。”

 

4.

李大宝再次回到黑色教团的总部时,来迎接她的人多了一个。

“辛苦了宝哥,待会儿我请你吃小龙虾!”林涛热情地拍拍她的肩,替她拿过了手提箱。

然而大宝根本没理他。

她瞪着林涛旁边那个小小的身影,噎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变了调的字:“……老秦?”

秦明皱起眉。

“你年龄比我大,不应该这么称呼我。”

大宝看上去快要窒息了。战绩累累、打败过无数恶魔的女元帅在一个小男孩面前彻底败下阵来,她露出一个不知算哭算笑的表情,一时竟说不出任何话。

林涛理解地轻拍了一下她的背。

“先进去吧。”他对大宝说,然后领着两人向餐厅的方向走去。

直到坐到餐厅的桌子旁为止,大宝一直死死地盯着秦明,眼神似喜还悲。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林涛。

“三个月前。”

“这么久……那状况应该已经稳定了。”

“是的,从体检数据和训练时的情况来看,差不多稳定了。”林涛答道,语气不知怎的有些生硬。他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秦明,对大宝递了个暗示的眼神,而后转移了话题:“那个,宝哥你想吃什么口味的小龙虾,想吃几斤?随便点哈,今天我请。”

大宝领会了他的意思,配合地做了个嫌弃脸:“得了吧,谁不知道总部餐厅可良心,你怎么请都花不了多少钱。”

然后她笑着问秦明:“你想吃什么口味啊秦小明?”

秦明:“我不吃。这种食物油盐含量太高了,不健康。”

大宝:“……行吧,不愧是你。”

听着他俩的对话,林涛拍桌狂笑。

“行了行了,不吃就不吃吧,”笑完后他站起来,准备去点餐,“那我和大宝吃小龙虾,秦明的话,海鲜粥怎么样?这个够健康吧?”

秦明没有表示异议。

这一餐吃得还是很愉快的。大宝和林涛一边手速如飞地剥小龙虾一边交流自己最近做任务的经历,秦明状似漠不关心地喝着粥,实际上却一字不落地听了个仔细。

但粥喝起来总是比吃小龙虾快的,更何况秦明作为一个孩子的食量根本没法和另外两人相比。等他喝完粥的时候,两个大人才吃到一半。

“你先回去吧。”见他放下了筷子,林涛说道,“今天的训练也挺辛苦的,你早点回去休息。”

“对。”大宝附和道,“早点睡长得高。”

秦明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俩一眼。他年龄是小,但心智足够成熟,也足够敏感,足以让他感受出这两人之后还有一些不便于被他听到的话要说。

“好。”他答应道,然后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大宝脸上的笑容瞬间坍塌了。

“一定要这样吗。”她望向林涛,心里无限酸楚。

林涛不比她好多少。

“我能怎么办呢,”他喃喃道,然后脱下一只手套,用掌根抵了抵紧皱的眉心,“我本来就反对那么做,可中央厅不还是强行进行了实验?现在他醒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他还在我的保护范围之内。”

“可是,林涛……”大宝说着,眼里突然蓄起了泪水。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与恶魔之间长年的战争几乎耗尽了她的脆弱和动摇,而现在,面对一个孩子可能会迎来的命运,她竟克制不住地哽咽出声。

“可是,成为第二驱魔师是很痛苦的啊……”

林涛递给她一张纸巾。

“我也不想他痛苦,我宁可他永远那么安静地睡着,”他的声音也有些沙哑,“可我的意见是没有用的,对中央厅的人而言他只是个武器,只是一个承载圣洁的容器而已,损毁了就替换,失败了就再造,至于他的痛苦他们根本不会理会。”

“那如果你接受元帅职位呢?”大宝急切地问道,“如果你成为元帅的话,上边或许对你的意见会更重视一些。”

“没用的。”林涛苦笑,“你不是已经成为元帅了吗,那当年你极力反对那个实验的时候,上面听你的话了吗?”

大宝哑然。

“再说,秦明也不喜欢元帅这个职位。”林涛补充道,“我这是学他。”

“你啊……”大宝无奈,她擦去眼泪,把话题转了个方向,“既然状况稳定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带他去看那个圣洁?”

林涛思考了一会儿。

“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就带他去吧。”

他的眼神恍惚。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5.

第二天早上八点,秦明打开自己房间的门的时候,看到林涛正站在外边。

“你今天好早。”他对林涛说。

林涛对他笑了笑:“因为今天有很重要的事。”

“哦。”秦明回答,瞬间回想起了昨天他和大宝秘密的谈话,“那我们走吧。”

林涛赶紧拉住他。

“你急啥啊。”他说,“好歹先吃个早餐吧。”

秦明答应了。

吃早餐的时候他一直在偷偷观察林涛,见对方那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话。

“反正是迟早的事,你没必要那么担心吧?”

林涛愣住了。

“你说什么?”

“第二驱魔师啊。”秦明说,“反正迟早要做那个同步率测试的,想再多也没用。”

林涛差点被粥呛着。

“你听到我和大宝的谈话了?”他问秦明。

“没有。”秦明否认道,“但我了解的东西比你想的要多,我知道我是作为第二驱魔师的实验体被培养出来的。”

说完后他又补了一句。

“我本来就是为那个实验而生,所以遭遇什么都是正常的,你没必要太担心。”

他是以安慰的心态说这些话的,结果林涛的脸色却更糟糕了。

“你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他问秦明,眼底血丝鲜红。

这次是秦明愣住了。他认识林涛也才三个月,对他来说,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偶尔不太靠谱,但总是温和而友善的,他从未见到对方露出这样的神情。

“……是。”他答道,不去看对方阴云沉沉的眼睛,“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完成的事,而我被交付的任务就是这个,我从离开培养池那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林涛无言。他闭了闭眼睛,深呼吸了一次,然后伸出手去,狠狠地揉了一把男孩柔软的黑发。

“不说这个了。”他说,“吃完我带你去第二实验室,让你和圣洁做一次初级同步。”

秦明点了点头。

然后他垂下视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林涛搁在桌面上的、自他开口问第一句话时就颤抖着握紧了的手。

 

6.

第二实验室的人对秦明很熟悉。

“你来啦。”他们先对秦明笑着挥挥手,然后再和林涛打招呼,“来这里是有什么任务吗,林涛元帅?”

“难怪你知道的那么多,敢情我没盯着的时候你都在这儿泡着是吧。”林涛又揉了一把秦明的头发,接着对实验室里的工作人员做了个手势,“我带他来做同步率测试……还有,我不是元帅。”

“所以你为什么不当元帅?”秦明躲开他的手掌,好奇地问道,“只要跟自己的圣洁的同步率超过百分之百就有了元帅资格,你早就达到这个程度了吧。”

他的提问让林涛的脊背僵硬了一瞬。

“这个问题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弯下腰,对秦明笑了一笑,“但你那么聪明,要不要先猜一猜啊?”

秦明不屑地撇嘴:“不说就不说,装什么神秘。”

他环视了实验室一圈,扯了扯林涛的衣角。

“我需要同步的那个圣洁在哪里?”

一个工作人员听到了他的话,指了指最里边的一扇小门:“在那里,你可以先去看看。”

于是两人走进了那扇门。

一走进去,秦明就看到了房间中央那个盛满了培养液的圆柱形水箱,以及水箱里浸着的……他想了一会儿,实在没办法把那个跟鸡毛掸子似的玩意儿跟圣洁这样强大而神秘的物质联系在一起。

“我记得圣洁的正常形态不是这样的。”他对林涛说,直勾勾地盯着那堆宛如无数羽毛缠结在了一起的结晶体。

林涛也盯着那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但与秦明纯粹的疑惑不同,他的神色无比复杂,似是悲伤又似是怀念的眼神在培养液折射出的水光中流淌成一片深流暗涌的湖。

“因为它失去了自己原来的适格者。”他对秦明解释,语气有些低落,“它是一个强大的圣洁,在变成这样之前,它有个很漂亮的名字,叫不死鸟。”

这个名字让秦明感到莫名的熟悉。

不死鸟,于死亡之时燃起烈火,在涅槃之后得到新生,凛然、壮烈、却又无比美丽的鸟儿。

“既然是力量那么强的圣洁,那它原来的适格者是什么样的人?”他问道。

林涛沉默了两秒。

“一个普通的驱魔师而已。”最终他这么回答,“和其他死在战斗中的驱魔师们没什么区别。”

秦明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但看看林涛的神情,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什么时候开始与它的初步同步?”

“等你准备好了的时候。”

“我已经准备好了。”秦明说,在已经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林涛低头看他。

“好吧。”他妥协道,“我去叫他们解除一部分封禁——就是水箱外边绕着的那些写着字的黄色字条。你先在这里等着,不要去碰它。”

说完他就快步走出了房间。

于是现在只有秦明一个人瞪着那个奇怪的东西了。

林涛说它是一个很强大的圣洁,但又不肯细说它原来的适格者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真的挺奇怪的。他想着,向着那个巨大的容器走了两步。

它会接纳我吗?秦明猜测着,如果我触碰它,它是会成为我的一部分,还是杀死我呢?

他了解第二驱魔师是怎样的存在,他们不是圣洁原本的适格者,而是通过一定的手段强行实现与圣洁的同步,从而继承那些已死的适格者的力量的人。说得直白一点,他们就是承载圣洁的容器,一个在最佳选择破碎后进行替补的存在。

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对这个圣洁充满向往,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它本来就该是自己的,仿佛它原本就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但这是不应该的,因为他只是一个实验体,一个为了第二驱魔师计划而被创造出来的实验体而已。

秦明想不明白这些矛盾又复杂的问题。他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角,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以至于差点摔倒在地,不得不伸手在盛放着圣洁的圆柱形容器上扶了一把。

变故在此时产生。

在秦明的指尖触碰到容器表面的那一刻,圣洁突然爆发出金红色的光芒,那些扭曲缠结着的羽毛状晶体如同获得了生命,开始不断膨胀和鼓动,衬着那耀眼的金红色,在培养液中看起来仿佛一团正在呼吸的火焰。

秦明被这突发的意外吓住了,他想抽回手,可那容器却把他的手指牢牢攫住。紧接着,他的手掌处开始泛红,针扎般尖锐的疼痛从指尖蔓延开来,疼得秦明喊出了声。

“怎么回事?!”

听到动静的林涛冲进来,随即被眼前所见的景象惊呆了:圣洁的羽翼不知何时已经穿透了容器和封禁符咒,紧紧地包裹住了秦明的一只手,像是要把他吞入羽毛之中。

“快加强封禁!”冲过去抱住秦明的同时林涛竭力朝门外喊道,“封禁没用的话就关掉维持圣洁的容器的能源!快点!”

他的声音里透着强烈的恐慌。

“别怕。”他把秦明的脑袋摁在自己的怀里,忍着被圣洁攻击的疼痛用力拨开那些不断涌来的羽毛,“别怕,不会有事的,马上就停下来了。”

然而秦明已经疼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疼痛的同时,又隐约有一些的画面流过他模糊的视野。他竭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隐隐绰绰燃烧着的火焰,以及由火焰组成的一只巨大的飞鸟。

还没等他看得更仔细,那些画面又很快消失了,紧接着手上剧烈的灼痛也有所减轻,让他因剧痛而模糊的意识回复了清晰。

因为实验室的人员及时赶到了。他们用更多的符咒把那些羽毛封回了容器里。

“秦明,秦明?你还好吗?还撑得住吗?需不需要我马上叫医疗班的人过来?”

秦明虚弱地喘出一口气。正常的感知恢复后他听到林涛焦急的询问,感到他的手掌拍抚在自己的背上,也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实验员在他们身边来回地走动。

“……排斥反应很强烈……”

“同步率远低于预期值……”

“……明明是用本体组织培养的试验体,但却被排斥了……”

实验员们纷纷乱乱的声音落下来,如同被惊起时呼啦啦飞离的雀鸟,将秦明混沌的脑海搅得一团糟。

他眨了眨眼睛,软绵绵地靠在林涛怀里,低头凝望着自己被圣洁绞住过的那只手。

那只手正无力地垂着,苍白的皮肤上红痕交错,手心处一道窄而深的伤口不住地往下淌血,泛着红的指尖上,细细碎碎的羽毛状结晶如细雪般落下。

他看着自己的手,觉得那像一截枯死在冬日的树枝。

 

7.

第一次的同步率测试最终被林涛强行中止了。

实验室的人员开始还想劝说他再进行一次同步,可在看到他沉郁的脸色时还是噤了声。

“你们给他一个多活几天的机会吧。”

林涛甩下这句话后就抱着秦明离开了。怀里的男孩不会比一只小鸟更重,但林涛抱着他,却觉得自己正承受着能将自己的灵魂都碾碎的重量。

“秦明……”他喃喃着这个名字,眼眶又酸又热,好像随时要落下泪来。

然而秦明不知道这一切,他正在疲倦中安稳地睡着,而且做了梦。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散发着月白色的柔和光晕。秦明站在自己的梦境里困惑地四处张望,然后发现自己确实没办法改变这种看什么都像自带高斯模糊的状况。

……怎么回事,为什么做个梦还要自打马赛克。他对这怪异的情况很头疼,于是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而后他终于发现了视野中唯一一件高清的事物——他自己。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秦明用毫无波动的语气祝贺了自己,放下了手。然后他很快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这是一双成年人的手。

都说梦在某种程度上是潜意识的反应,那这是在侧面说明自己的内心其实是个成年人吗?秦明有些疑惑。他茫然无措地望着这个月白色的世界,恍惚间心上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孤寂。

在这混沌一片的世界里,居然只有自己一个人,即使再努力地探寻,能看清的也只有自己而已,这种感觉确实太寂寥了。

秦明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即使知道这只是个梦,可那丝丝缕缕缠绕上来的迷惘与寂寞又是如此真实而浓稠,让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松脂包裹的昆虫,如论如何都摆脱不开这让人窒息的禁锢。

“你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一根松针挑开了粘稠的松脂,把那只昆虫解救了出来。

秦明猛地抬起了头。

依旧是模糊的视野和模糊的世界,但在那一片混沌的死寂中,另一个身影正慢慢地浮现。

秦明看不清他,也辨认不清他的声音,可那句话却是穿过了梦境的阻隔,如游鱼入水般直接落在了他的心里。

“我……”

秦明又听到一个声音,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认识到这其实是自己的声音——是梦里的这个自己的声音。

但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停下了。

他的踟蹰让那个身影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秦明推测了一会儿,觉得那个人应该是在笑。

“别一个人待着了。”几秒过后那个人对他说,声线里隐藏着一丝笑意,“快过来。”

然后他对秦明伸出手,轻快地把最后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快过来。”

在秦明不到十年的人生里,他从未经历过这样汹涌而复杂的情绪。

欣喜,诧异,无奈,犹豫……梦里的自己在心底藏了一片幽深的海,却被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掀起海啸,引出了藏在海洋最深处的那条无助的鲸鱼。

“……好。”

“什么?”

听到怀里的孩子含混的呓语,林涛奇怪地低下了头。

然后他第一次看到了秦明的笑。这个似乎从来与快乐无缘的孩子在梦里微微地笑开,他的眉心还因为之前的疼痛而紧紧地皱着,唇角却向上扬起,展露出一个不那么纯粹,但依然完整的笑颜。

林涛被震惊了几秒。

究竟是梦到了什么事,才能让他在梦里这样开心地笑出来呢?林涛思索着,心里泛起一小片温热的酸涩。

到底是梦到了什么事……或者,梦到了什么人呢?

 

8.

自第一次测试结束之后,秦明变得更安静了。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多言的孩子,而从那个神秘的梦境里醒过来以后,他的话越发的少了。林涛发现他有时会长久地发呆,没有焦距的视线定定地凝望着虚空,像是在寻找着什么转瞬即逝的东西。

“怎么了?”他摸摸对方的头发,“是不是训练太累了?”

秦明摇摇头,低下头去,继续看自己膝上摊着的那本医学书。林涛也探过头去瞥了几眼,正巧看到了书页上那幅黑白的心脏解剖图。

他的胃突然痉挛了一下。

“你怎么在看这个,难道是以后想去医疗班吗?”他故作轻松地问道,不去看书上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纯粹兴趣而已。”秦明这么回答他,然后把那页翻了过去。书页很薄,即使已经翻页,也可以透过纸张看到图片模糊的阴影。秦明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颗心脏隐约的轮廓,眼神又变得恍惚。

他没有告诉林涛,自打那次醒过来以后,他开始不停地看到幻象,晚上做梦时也会看到许多模糊的场景。

看到最多的还是那个向自己伸手的人,他有时甚至会试着去握那人的手,可指尖触到的永远只有冰凉的空气。

但有时也会看到别的,就在几天前,幻象里开始出现一只金红色的鸟儿。它看上去与秦明在被圣洁绞缠时看到的画面里的火鸟无比相似,只是小得多,也温顺得多。它总是在秦明想试着去触摸它时高高地飞起来,然后一脑袋扎进他的胸膛,隐没在心口的位置。

如果它真的是从这里飞进去的话,那应该是要在他的心脏里筑巢了。隔着几层衣料,秦明轻轻触碰自己的胸口,感到底下稳定的搏动。

这些都是在他第一次接触到圣洁后发生的。

终于,在又一次训练结束以后,秦明主动去找了林涛,要求进行第二次同步测试。

林涛那时正在喝水,听到他的请求后一杯水全倒在还没换下来的制服上。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知道。”秦明回答,他直视着林涛的眼睛,眼神无比清明,“我要继续与那个圣洁同步,直到可以使用它为止。”

咣当一声,林涛把水杯重重地砸在了桌面上。

“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他问秦明,“如果是中央厅那些人的话,你不必管他们……”

“不是。”秦明打断了他,“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然后他走近林涛,把那个可怜的杯子从他手下抢救出来。

“最近恶魔的暴动越来越频繁,驱魔师的死伤也越来越多,教团急需战力。”他平静地分析着,“虽然也有新的适格者进入教团,但他们的经验不足,如果贸然派出去执行难度较大的任务的话,很有可能会造成损失——就目前的状况而言,教团已经经不起这样的损失了。所以推进第二驱魔师计划是很有必要的,因为这样可以利用起那些已经失去了适格者的圣洁,有效地填充失去的战力。”

听完他的话,林涛久久没有出声。

“你知道的事情确实很多。”良久以后他这么说,“既然你了解那么多东西,那你知道与圣洁同步失败的实验体会发生什么吗?”

秦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确实没有很仔细地思量过这个。

“大概是死亡吧。”他答道,“总不会有更坏的结果。”

他的回答让林涛笑了一声,但那笑声沉得像落入深水的石头,没有一丝愉快的意味。

“还真有。”他对秦明说,“你大概是不知道,这不是教团第一次启动第二驱魔师计划,但之前的尝试都失败了,因为那些实验体全都死在了实验台上。不对,说死都是轻松的,他们是被圣洁活活折磨到失去意识,有些甚至被圣洁直接吞噬,直到绞干净最后一点生命力才被吐出几块尸体来……你能想象那个画面吗?整个第二实验室全是鲜血,场景惨烈到总部部长不顾中央厅的命令,直接对实验叫了停。”

“你要去承受这个吗?”他郑重地问秦明,眼底闪烁着苦涩的光。

但在秦明开口前,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如果这是必然的结局的话,我也会去承受的。”秦明说,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只小小的火鸟会这样残忍地杀死自己吗?他想着,不会吧,它对自己那么亲近,一见他就扑进心口,像是已经等待自己很久了。

还有那个对自己伸手的人,如果他就这么停在原地,不断地逃避着实验,他可能永远都不能真正地到他身边去了。

而更重要的是,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眼前的道路只有一条。他没得选择。

“我接受这一切。”他又说了一遍。

林涛沉默了。他凝视了秦明很久,久到秦明都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再开口说一句话。

“那你去吧。”

可最终林涛这么说。

他苦笑了一声,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早该知道的,你这个人,一旦决定了什么,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让你放弃……你一直是这样的人。”他低声说,“那就继续进行实验吧。但你要答应我,每次做测试时,都要有我或者大宝在你身边看着。”

他看上去从没有这么无力过。

秦明看着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条和捂在脸上的颤抖的手指,轻轻地答了句好。

 

9.

实验继续进行着。

但出乎意料的是,圣洁除了在第一次时对秦明的接触表现出了强烈的排斥,之后却安稳了很多。秦明依然会被那些羽毛灼伤,可伤口也不太严重,情况远没有第一次时那么触目惊心。

“这样看来,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进行真正意义上的融合了。”实验室的人员这么说,神情很是欣喜。

然而林涛和大宝并不觉得高兴。他们从实验员手里接过那份同步率报告单,再看看坐在一旁为自己流血的手臂缠上绷带的秦明,都觉得自己是在把这个孩子往悬崖边上推。

虽然就事实而言,是秦明自己要待在悬崖上头的。

几次测试下来秦明缠绷带的手法越来越熟练,开始时还需要林涛帮一把,后来就可以单手把自己裹成木乃伊,进步之快速、技术之纯熟简直要让人感叹他到底有多强的学习能力。

林涛看着他面不改色地继续给另一道伤口消毒、上药、缠绷带,心说今天只是伤在手臂,那明天呢,后天呢?会不会有一天,他要亲眼看着这个孩子重复那曾被尘封的悲剧,鲜血淋漓地躺在自己面前?

第二驱魔师的力量是要用生命换取的,他不希望秦明在现实的逼迫下成为一个所谓的战力。经历一次离别已经足够了,他现在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好好地活着,少一些磨难,少一些波折,在这残酷的世界中做一个安稳的普通人……

“林涛!”

大宝的轻斥如炸雷般响在他耳边,把他从自己的情绪中拉了出来。

“怎么了?”他如梦初醒地看向大宝,眼神还有点飘忽。

大宝瞥了一眼旁边的实验员和秦明,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到外边说话。林涛同意了。

“你知道你刚才的脸色有多可怕吗?”一出门大宝就对他说道,然后压低自己的声音,摆出一副凶脸作威胁状,“喂,那个科学班的,别想对秦明做实验,不然我就像对待恶魔一样对待你!”

林涛:“……有那么夸张吗?”

大宝摊手。

“可能有点夸张,但也差不多了。”她说,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林涛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后悔答应那孩子的请求了?”

林涛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能不后悔吗,我这分明是在他的送死同意书上签了字啊。”

“你不签字,也会有别人给他签字的。”

“你这是——”

“别这是这是的,你听我说。”大宝打断了他,她的眼睛里倒映着顶灯投下来的冷光,明澈如一泓新泉,“事实就是中央厅绝不会放弃秦明这个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实验体,就算你不让他去和那个圣洁同步,上边也会强制把他送到实验台上去。你的同意只是让他多一个心理安慰,让他觉得自己并不那么被动而已。”

她说得如此清晰而直白,每一个字都像一柄冰刃,在林涛心上扎出凉飕飕的血洞来。

“你说的我都知道。”他低声说,胸口难以抑制地钝痛起来,“我只是过不了自己那关。但你也不要觉得我会做出什么事来——你看我什么时候拗得过秦明?”

大宝:“……这倒是哦。”

她又叹了口气。

“但我还是要说,不要总想最糟糕的结果,说不定融合会很顺利呢?毕竟……”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毕竟,那原本就是属于他的力量,再怎么样也不会真的狠得下心吞噬了他吧。”

林涛没有反对她的话,但也没有赞同。

他望着实验室外灯火通明的走廊,眼神黯淡得如同正凝视着万丈深渊。

实验室里,秦明盯了关上的门一会儿,而后继续给自己上药。

实验员看着他冷静的模样,感到了一丝心疼。如果可以的话,她也不想再看到那样的悲剧,可是……

可还没等她对这残酷的现实总结出什么来,她看到秦明的动作突然又停了。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脸上浮出些浅淡的怅惘,缠着绷带的手抬起又落下,最后依然规矩地放回了腿上。

“还差一点啊……”她听到秦明的自言自语。

孩子的声音很细,轻飘飘地落在偌大的实验室里,很快就被别的响动淹没了。

 

10.

审判日的到来比想象的要快。

“审判日”这个说法是秦明想的:都说作为唯一的对恶魔武器的圣洁是神的结晶,那将要尝试与圣洁融合的自己就是等待神的判决的使徒了。

那本来只是很普通的一天,秦明和往常一样早早地起了床,洗漱完毕后去餐厅吃饭,同时在脑内安排好当日的训练计划。

以往他走进餐厅时,总会有林涛或是大宝坐在三人常坐的那张桌子旁等他,但今天桌子旁却没有人。

大概是有什么紧急任务吧。秦明想,居然同时把两个元帅级的驱魔师派出去,那肯定是个非常危险的任务。

他像往日一样点了一碗粥,一边慢慢地吃着一边压下心头涌上的担忧,想让自己显得更镇定一些,不要太像一个做什么都离不开监护人的小孩。

快要吃完的时候桌旁终于出现了另外一个人。秦明抬眼看去,发现那不是林涛也不是大宝,更不是他在教团里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噢。秦明心说。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喝粥,就那么把那个人晾在一边,直到喝完最后一口才正正经经地抬头与那人对视。

“我以为,你们会事先给我通知。”

他微昂着下巴,十指交叉着抵在鼻尖之前,稚嫩眉宇间流动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压迫般的气场。

他的模样让那人愣了愣,一时没接上话。

这就对了,秦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暗暗给梦里的那个自己比了个拇指——稍微学了点在梦中看到的做派就让人家说不出话来了,可以,这一波很稳。

但那人也没愣多久,很快就微笑着回应了他。

“可您不是早就知道我的来意了吗?”

秦明点了点头。

“那是只有我知道吗?”他意有所指地问道。

“您说呢?”那人反问。

秦明对他假笑了一下。

“我以为,被给予选择权和知情权是对一个人必要的尊重。”他学着梦中那个自己说话时针锋暗藏的语气,故意将尊重两个字咬得很重,“还是说,中央厅认为,一个从培养池中诞生的存在是不能被归在人这个分类中的呢?”

“不,我们并不是……”

“那你们是认为林涛和李大宝元帅作为为教团付出多年的驱魔师,其实不配享有对这个决定的知情权吗?”

那人皱起眉,似是有些被他的言辞激怒了。

“这是你的任务!”他对秦明斥道,“你是第二驱魔师——”

“对,我是第二驱魔师,所以我待会儿就会按你们的安排去接受与圣洁的融合实验。”秦明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然后站起身来收拾桌上的碗筷,顺便对那人投去一个冷淡的眼神,“我没有反对你们这个决定的意思,即使你们想要趁林涛和大宝无法出面反对时强制送我去实验室——我只是不喜欢你们这种一点都不光明磊落的做法而已。”

他收拾完东西,用桌上的湿纸巾擦拭了双手,而后转身面对被怼得说不出话的那个中央厅人员。

“顺便再问一句,他们是被派去执行什么任务了?”

“一个新诞生的lv.5恶魔,以及它的几个lv.4助手,”那人强忍着怒气回答道,“普通的驱魔师无法应对这个级别的恶魔,所以让总部派了那两位前去支援。”

秦明点头,做出了一个理解的表情。

“希望他们都能平安回来。”他平淡道,偷偷地把紧张地攥成了拳的手藏到背后去,“也希望我还能活到他们回来,不然你们等着他们回来以后向上头逼问吧。”

中央厅人员:“……”

之前他还不信,现在一感受才知道,这神态、这语气、这怼人的功力……为什么要派我来。他不无怨念地想着。

正吐槽着,他突然听到秦明“咦”了一声。

“怎么了?”他打了个激灵,生怕又要被狠狠嘲讽,于是警惕地瞪着对方。

可秦明这次没有怼他。男孩原本锐利的眼神微妙地恍惚了片刻,似是感受到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外面……现在是在下雨吗?”秦明问道,声音轻而飘忽。

中央厅的人又一次愣了。

“没有啊。”

可是有雨声。秦明心道,但没有说出来。他眉头微蹙,抬起一只手捂了捂耳朵。

可淅淅沥沥的雨声依旧幽幽地徘徊在他耳旁。

以前从没听到过这个声音。秦明回想着过去所有的梦境与幻象,不觉有点心慌。

他掩饰似的咳嗽了一声,越过仍在疑惑的中央厅的工作人员,直接向第二实验室走去。

雨声如影随形。

这次没有那只燃着金红色火焰的鸟儿,也没有那个笑着向自己伸手的身影,在这条通往生死幽壑的路上,只有绵绵无尽的雨声将他环绕。

秦明打了个哆嗦,觉得心底被那声音浸得冰凉。

好冷的雨啊……

 

11.

林涛和大宝一起回到教团总部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虚的。

“你还撑得住吗?”大宝架着他的肩膀,担心地问道,“你衣服后边都被血浸透了……”

林涛对她笑笑。

“我也想这么问你来着,你的腿伤没问题吗?”

“没事儿,又没伤到大血管。”大宝豪迈地拍了拍腿,随即被疼得龇牙咧嘴,“唉哟这欠削的lv.5,幸好它最后被你一枪崩了,不然我另一条腿也不好说……”

林涛:“……行了,我们赶紧去找医疗班的人。”

两人互相搀扶着走进总部,可没走几步就发现了不对劲。

“奇怪了,我记得我跟医疗班那边联络过了啊。”大宝疑惑地望着空荡荡的前厅,“怎么一个接应的人都没有。”

林涛也在东张西望。

“秦明呢?”他问道,“他今天怎么没出来接我们俩?”

“秦小明的话,大概还在训练?”大宝猜测道,“你也知道,他那个时间表,雷打不动的。”

“可也不至于训练到那么晚……而且你看,这里连个走动的人都没有,总部什么时候这么冷清过啊?”林涛说,他望望空无一人的阶梯——以往秦明都会站在那里,捧着医药箱等自己回来——心里突然泛起一阵微痛的冷意,“等等宝哥,该不会……”

“啊,您二位回来了!”

他还没说完,一个穿着医疗班制服的姑娘从另一头匆匆跑了过来。

“抱歉,因为人手不足所以没能及时接应你们,现在我立刻带你们去治疗。”

听她这么说,林涛心里的那股冷意更强烈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医疗班会莫名人手不足?”他沉声问道,身上一阵阵发凉。

那姑娘大概也才来教团做事没多久,被他审讯似的这么一问,吓得话都说不太利索:“我、我只听护士长说出了紧急事件,把医疗班的大部分人都、都调走了……”

“什么紧急事件?!”这下连大宝都觉出不对来了,颠着伤腿就蹦过去拽着她急问,“好好的能有什么紧急事件?!”

那姑娘快被他俩吓哭了。

“事发突然,我、我也不知道得不多……”她颤着声说,“我只听他们说,第二实验室那边出了事,急需人手……”

第二实验室。圣洁的存放处。

林涛只觉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他挣开大宝的搀扶,不顾背后的伤口还在往下淌血,踉跄着朝某条通道跑去。

秦明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门口等着他。第二实验室出了事。

这两件事紧紧地钩连在一起,把林涛的心脏勒得疼痛不堪。

等他跌跌撞撞地跑到第二实验室门口时,眼前所见如一盆兜头而下的冰水,冷却了他的每一滴血液。

实验室的门是开着的,不断有医疗班的人员进进出出,他们个个神情焦虑,完全没有留意到林涛的到来。

“血袋!还有备用的血袋吗!”

“有也不行了,这个失血量……”

“而且偏偏是心脏!天,直接被圣洁绞断心脏血管,即使是第二驱魔师也活不下去啊!”

林涛听不下去了。

他拨开挤在门口的人群,直接冲了进去。

第二实验室内一片忙乱,衣衫上沾着刺目血迹的实验员们走来走去,用尖锐到刺耳的声音向彼此发号施令。

林涛根本没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他推开那些在发现他后上前阻拦的医疗班成员,踏着一地的血色鞋印,一步步地向血腥气最浓重的那个方向走去。

被实验员们围住的实验台上,秦明稚弱细小的身躯几乎完全被浸没在鲜血中。他的半边身体都被蓬乱而鼓胀的羽毛状结晶裹覆,状似柔软的羽毛在此刻锐如刀锋,残忍地切割进孩子毫无抵抗力的肌体之中,将每一寸血肉和每一根骨骼都碾得粉碎。

圣洁拒绝了秦明,它在抗拒他。

林涛满眼都是从秦明身上蔓延开来的血色。那颜色凄惨而厚重,轻而易举地将一个孩子完全地吞没进去,像是要把他裹挟到地狱的尽头。

秦明会死去。神已经给了他最终的判决,他会在这永无止境的折磨与苦痛之中,以殉道者般的方式惨烈地死去。

 

12.

走进第二实验室的那一刻,秦明多少还是有点恐惧的。他毕竟还小,就算心智再成熟,在面对死亡时也无法保持全然的平静。

对已做好了准备、神色复杂的实验员们打过招呼后,他到另一边的房间里换上了单薄的手术服。

他换好衣服后,有实验员过来,把他引到了实验台附近。

“你、你躺下吧,我们先给你用点麻醉的药。”有个实验员对他说道,但不敢看他的眼睛。

秦明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种事情对哪方都不轻松,他理解他们的迫不得已,对即将到来的遭遇也无多少怨恨。

“我们已经备了足够多的吗啡,希望那会让你……让你好受一点儿。”另一个实验员走过来,很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对不起,秦明。”

“没必要道歉,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任务。”秦明说。他主动地躺在了实验台上,在刺眼的灯光下闭上了眼睛,“开始吧。”

在麻醉起效之前,他突然感到了一点遗憾:如果自己真的会死在这实验台上的话,在死去之前,他想再见林涛和大宝一面,想对他们最后说一句感谢。

以及,他是真的很想真正地握一次幻象中那个人的手。他似乎等了自己很久很久,秦明不想让他失望。

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落入了虚无的深渊当中。

……但是这种甜美的虚无感也没持续多久。

再次能看到清晰的图像时,秦明的第一感觉是:教团是不是该换一种麻醉剂了,这种药的效果好像不是那么好啊。

否则自己怎么还会有意识这么清晰的梦。

不过这也不值得追究。秦明其实早已经习惯做各种奇怪的梦了,也习惯在梦里感受一段全然陌生(而且画质还特别差)的人生。可这次的梦好像有些不同,他能清晰地看到梦的场景:草坪,树木,和阴云密布的天空。

而且这次的梦的视角很低,似乎梦里的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和他一样的小孩子。

“好像要下雨了,我们要不先回家吧?”

秦明听到女性担忧的声音,他偏头去看,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一个穿着白衣的女人牵着。秦明看不清她的正脸,因为她正回头跟她身边似乎是她丈夫的男人说着什么。

“可约好是这个时间的。”男人说,抬手看了看表,“我们再等一会儿吧,如果过会儿他还没来,我们就先回去。不过这天气也真是,难得休假带儿子出来玩,居然这么阴沉沉的。”

秦明凝神听着他们的对话。

这是自己的……父母?或者说,这是梦里这个自己的父母?他悄悄地打量那两人熟悉又陌生的面庞,再想到自己作为人造人的身份,心里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就这么看着那两人,直到其中那位女性俯下身来看他。

她对他微笑了一下,喊了一个秦明听不清楚的名字。

“……等一等哦,待会儿就回家了。”她抚摸着儿子柔软的发顶,轻声地哄劝道。

秦明听话地点了点头。他留恋地凝视着女子的面孔,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在梦里看清别人的脸。然后他抬头,想再看看那个男人的脸。

然而他的视野却被血红覆盖。

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了,这边女子的笑容还未褪去,那边男人就在飞溅的鲜血中缓缓地倒下。他的眉目间还残存着温和的笑意,但生命的气息却早已随着血液的流逝而消退得干净。

是恶魔。秦明的思想迅速地反应了过来,可身体却只能迟缓地顿在原处。

一个形貌骇人的恶魔不知何时从树林里扑了出来,用尖锐的指爪将男人的胸膛揉作一团血泥。

女子感到有微热的液体溅在自己脸上,可还没等她尖叫出声,恶魔就咬向了她的咽喉。

“快逃!”

在被咬断动脉之前,女子用力地推了一把秦明,她大声呼喊着那个无法听清的名字,把自己的孩子推向草坪的另一边。秦明跌撞着退了几步,眼睁睁地看着她紧随着她的丈夫而去。

直到最后一刻她还在哀哀地望着秦明,尚且温热的泪水顺着血迹斑斑的脸颊滑下,很快融化在了溅出的鲜血中。

秦明心如刀绞。

他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只能无助地立在原地,绝望而痛苦地哽咽着。

然后他就字面意义上的心如刀绞了。

已经完成了两场杀戮的恶魔还不知靥足,它狞笑着转身,将沾满鲜血的爪子狠狠刺进了秦明的心口。

秦明的身体直接被爪子提了起来,他猛然咳出一口血,惊惧地睁大了眼睛。

梦里应当是感觉不到痛的,可胸口那仿佛要将自己撕裂的剧痛是那么真实,真实到让他觉得自己是被投入了一场永不会燃尽的烈火,火舌舔舐着他的身躯,将他的每一寸血肉都化作灰烬。

极端的疼痛会让人失去对时间的概念。

秦明的眼前一片昏黑,他不知道自己在那筋骨寸断的剧痛中挨了多久,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在现实与梦境之间架起了贯通的阶梯。

“停下实验!快停下!!!”

那是林涛的声音。

其实那听上去完全不像林涛了。这声音太过沙哑和颤抖,每一个字都拖着含血的粗粝尾音。

“快停下来!不然他会死在这里!!”

“不能停止了,融合已经开始了。”有另一个声音回应道。

秦明这才恍惚地想起了些什么。他自虐似的咳出一口血沫,用尽力气睁开了眼睛。

雪亮刺眼的灯光终于划破了落着雨的灰沉天幕,光芒之下,圣洁金红色的羽翼破开他的胸口,将那颗微弱地搏动着的心脏牢牢地裹住。

“林涛……”

他含混地念道,像之前对着幻象伸手一样,向着某个方向动了动伤痕累累的手指。

这一次,他没有只触摸到空气。

“是。”

他听到男人颤抖的声音,感觉到手指被轻轻地拢在了属于他人的温暖掌心。

“不要停下实验……”他在呛咳中困难地挤出词句,“我需要圣洁……我想救……如果没有……”

“我想救他们……”

最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喉间全是湿热腥甜的血气。而后属于现实的光亮缓缓地暗了下去,湿凉的雨幕迅速地包围过来,将他卷入冰冷的漩涡。

他竭尽全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拨开那阴沉沉的帷幕,但却失败了。

在又一次沉入黑暗之前,他感到有滚烫的水珠落在了自己的手指上,如同一场由火焰化成的、炽热的雨。

 

13.

林涛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都疼。

因为尚未消退的疲倦,他的脑子转得很慢,像只没上好发条的旧钟,每思考一次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在这种情况下他瞪着空荡荡的白色天花板,用了大概十秒钟时间思考人类的几个重大哲学问题: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我是林涛,是教团的在役驱魔师。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我在教团总部,从环境来看,是在总部的病房。

第三个问题的答案:我去了第二实验室,我要救秦明。

……等等,秦明呢?!

林涛哗啦一下从病床上坐起来。

在第二实验室里所见的景象实在太过惨痛,以至于现在回忆起来时都有些模糊。

而他最后能记得的,就是秦明那句哀求般的“我想救他们”。在秦明断续地说完那句话以后,圣洁像是感知到了些什么,突然地安分了下来。它没有再无限制地膨胀下去,而是收敛起了羽翼,静静地蜷缩在了秦明的胸口。

然后羽翼开始扭曲变形,它像一棵藤蔓植物般向上生长,那些杂乱的羽毛以极富规律的方式缠绕、聚拢,最终凝结成了一具没有头颅的天使塑像。

天使的肢体是血一般的鲜红,它停顿了片刻,而后极慢极慢地向秦明躬下了身,将它空荡荡的脖颈送到了秦明的面前。

那时的秦明已然奄奄一息。他的一只手无力地蜷曲在林涛的掌心,另一只手则颤抖如风中枯叶,浸透了血的指尖轻飘飘地在天使那截断折的颈子上擦了一下,很快又了无生气地垂落了下去。

那个下落的弧度映在了林涛浸满泪水的眼睛里,成了他的记忆里最后的一线清明。

……然后他就在这里了。

林涛的心里火烧火燎。看圣洁最后的姿态,它应该还是接纳秦明了,可那种伤势,那个可怕的失血量,秦明还能不能活下来真的非常难说……

“我还活着。”

这一声惊得林涛差点从病床上翻下去。

“你……”他猛地转头,瞪向不知何时就已经坐在了床边削着苹果的秦明,“你这是……”

如果不是秦明的脖子上和手上还缠着绷带,他铁定要以为实验室里的一切只是一场惨烈的噩梦了。

“我怎么了?”秦明看他一眼,继续削苹果。托经常在实验室帮忙干活的福,他用起小刀来十分熟练,削出来的苹果平整光洁如艺术品。

林涛看看若无其事的他,再看看窝在病床上的自己,有种角色倒错的混乱感。

“算了,换个话题。”他说,有些挫败地捂住了脸,“我这是怎么回事?”

秦明很快回答了他:“失血过多。”

林涛:“……哈?”这难道不应该是你的情况吗??

秦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你是刚执行完任务回来,还没治伤就去了实验室,”他用一种耐心到让人听了都想打他的语气跟林涛解释,“你的伤口很长也很深,本来应该赶紧去做基本处理,但你在伤口连血都还没止住的情况下先是剧烈运动,然后是情绪发生激烈波动,不失血过多晕过去才比较奇怪。”

说着他把削好的苹果切成了特别均匀的八块,放到了一边的小碗里。

“顺便一提,你的情况是大宝跟我说的,那时候我刚醒没多久。她说她后来也赶到了实验室,跟医疗班的人一起把你拖了回来。”他补充了几句。

林涛:“……”

他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那、那大宝呢?她也受伤了……”

秦明指了指房间里的另一张空病床。

“她伤没你重,失血也没你多,早就已经回去了。我猜她现在应该正在餐厅胡吃海喝。”

他说得很平淡,也很轻松。林涛看着他伤痕未褪的平静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那你呢。”他问道。

秦明的眼睛眨了眨:“什么?”

“你呢?”林涛又问了一遍,“你那时候说是被圣洁生剐了一遍都不为过,难道现在就恢复了吗?”

“基本恢复了吧。”秦明答道,轻松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科学班的人告诉我,成功融合以后圣洁填补了心脏上的伤口,而且第二驱魔师的体质比较特殊,皮肉伤恢复和愈合的速度都比普通人要快,所以比你醒得还要早些。”

“……好吧。”林涛说。

他探过身去,伸手摸了摸秦明的头。

“恭喜你活下来,”他对男孩说,唇角铺开一个些许苦涩的笑容,“现在你已经是我的同事,是新的不死鸟了。”

秦明难得听话地任他摸着头发,回了个很淡的笑容。

“很荣幸能与你共事,林涛。”他说。

 

14.

“你的圣洁是寄生型?这挺少见的。”

“嗯。”

“可你的外表看上去跟一般人完全一样,那到底是寄生在哪里啊?”

“寄生在心脏。”

“心脏?!这个寄生方式也太危险了,你没有考虑过把它移到手上或其他部位吗?”

“……我想这个与你无关,这是我的圣洁。”

“怎么无关了,我们是一起执行任务的搭档,关心同伴的身体状况有什么不对的?”

这可叫人怎么回答,秦明心说,为幻境里的那个自己焦虑了一秒钟。

他装模作样地翻过一页书,暗地里看脑内自带的低画质小电影看得格外起劲。

幻象非常模糊,所以他看不清与自己说话的人是什么神情,但他猜对方应该对自己这种抗拒式的沉默不太高兴。

就在秦明以为对方要放弃继续这场对话的时候,那人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寄生在心脏……你的心脏以前是不是受过伤?”

听到这句问话,梦里的那个自己猛然站了起来,差点把他也带的拍案而起。

……幸好没真的跟着起来,不然肯定要被大宝和林涛问怎么回事了。秦明扫了在车厢的座位上睡得人事不省的两人一眼,接着老神在在地看戏。

“哎你等等,我没有,呃,没有让你不开心的意思,也没有打探你隐私的意思。”

见他起身要走,那人赶紧伸手拉住了秦明的手腕。

“我就是那么一猜,毕竟这种情况以前我也见过,”他诚恳地跟秦明解释道,“你也知道,圣洁寄生的形式挺多样的,我见过圣洁寄生在濒死的动物体内,把它变成了可令适格者驱使的寄生型野兽。所以我猜测你的情况是不是也跟这个类似……当然我没有说你是寄生型野兽的意思。”最后他又急匆匆地补了一句。

秦明:“……”

秦明:“其实从原理上说,区别也不大。”

听他那么一说,那人就知道他已经没有那么不快了。他笑起来,把秦明拉回自己身边坐下,特别自然地把手勾上了秦明的肩膀。

然后他的胳膊就被狠狠地掀下去了。

幻觉消散在那人委屈的呼喊和梦中自己无奈摇头的那一刻。

现实中的秦明被这个场景逗得有些乐,赶紧拼命绷住表情。但等他无意中一抬头,又被对面林涛四仰八叉摊在座位上的傻愣模样和大宝在梦里含糊报菜名的声音惹得挑高了嘴角。

恶魔在各地的暴动依旧频繁,驱魔师的任务也依然繁重。秦明因为年龄尚小,被分配到的任务数量相对要少一些;而大宝和林涛这样实力强又经验丰富的驱魔师就比较惨,跑了这头跑那头,算上这次他们要去执行的任务,这两个人已经连轴转了快三个月。

在这种繁忙而疲累的生活中,此刻这样静谧又温情的氛围也确实是难得了,尽管这只是漫长旅途中一次短暂的休憩。

秦明把手里的书放到一旁,稍稍倾身过去,整了整林涛那乱糟糟的制服翻领,把没扣住的铜质纽扣细心地扣好,然后又拢了拢大宝散乱的发丝,免得她睡着睡着就被头发被扯住的疼痛惊醒。

他做这些时非常熟练,动作又轻又快,好像已经在什么时候演练过上百遍。

下火车的时候林涛和大宝仍然哈欠连天,眼睛底下一片青黑。

“我觉得我要累死了。”大宝抱怨道,伸手捂住第不知多少个哈欠,“再这样下去,我就要以命相逼让教团给我加工资了。”

“加了工资你也没时间没地方花啊。”林涛说,“看看最近的形势,你还哪有空摸鱼休息,赶紧学习植物练就光合作用大法才比较现实。”

秦明不想听两个还没睡醒的人胡扯,索性提着自己的手提箱走在了最前边。

他这几年蹿了些个子,穿起教团的制服来也越来越有模有样。制式规整的制服跟他平日一丝不苟的作风非常搭调,有时林涛看着他思索或工作的样子,恍然间会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而现在,他一个人走在前头,来自远方旷野的风把制服长长的下摆向后吹去,荡摆出一个极漂亮的弧度,如同鸟儿舒展的羽翼。

“不管怎么说,能再看到这样的他真的挺好的。”走在后头的大宝悄声对林涛说,眼里流露出怀念的神采,“不死鸟,多好的意象啊。”

林涛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扯了扯嘴角,

“是挺好的。”他低声说,“像浴火重生一样,以新的身份好好地过一段新的人生……这样就够了。”

林涛清楚地明白往事已逝这个事实,他知道秦明已经走向了新的彼岸,涅槃后的鸟儿早已将过去化在了死亡的烈火中。

只有他依然站在原处,手捧回忆的灰烬望着某个已然远去的背影,无法对过去真正地释怀。

 

15.

任务进行得很顺利。

或许是因为这阶段过劳的怨愤,林涛和大宝怼起恶魔来格外得劲,一个开起枪来仿佛放爆竹,枪口往哪儿哪儿的恶魔就集体变烟花;另一个跟狂战士似的往前冲,一拳揍掉一个恶魔的脑袋,看的人胆战心惊又直呼过瘾——这是大宝,她的圣洁是装备型手环,平时挂在她细细的腕子上像个漂亮的饰物,打起架来立刻力量暴增,瞬间从普通姑娘变身拳皇泰森。

有这样强的两个战力在,秦明只需要在一旁做做后勤。他站在那些惊恐地挤在一起的普通人前边,扬手燃起金红色的火焰,将想要前来进犯的恶魔全部拦在保护圈的外头。

中途大宝还退回来跟他聊了两句。

“还好吧秦小明,能应付吗?”

秦明:“……我已经执行了好几年任务了,完全能应对这种情况。”

大宝不以为意,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就算执行了好几年任务,你也才十多岁呀,对我们来说总归还是个萌新,肯定是需要好好照顾的。”

秦明:“……”

他看着大宝满是笑意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从那笑容里读出了一点莫名的满足的味道,仿佛终于大仇得报。

“我已经在分部有好几年执行任务的经验了,您老能不能正视一下我的能力?!”

“就算在分部执行过几年任务,对总部而言你也还是个新人,肯定是需要进一步历练的。”

幻境里他似乎也曾与谁有过这样的对话。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那个有些气呼呼的声音非常脆亮,应当是个年轻的女孩子。

“不要多说,做你应该做的事。”又一次对不满的小姑娘严肃地说完这句话后幻境里的自己转身就走,结果却被她一拳揍在背后。那一拳的力道不轻不重,正好是没让他感觉到疼、却会站不稳的程度。秦明只感觉后背处袭来一股力道,可还没来得及防备就向前跌去,然后被另一个人接在怀里。

“你俩干嘛呢?”接住他的那个人笑着说。秦明的脸正好贴在他胸口,可以感受到他笑时胸腔里些微的震动。

“你问他!”小姑娘生气道。

秦明咳嗽了一声,偏着头从那人怀里站直,然后继续盯着她。

“等你能独当一面了,我自然不会再让你做后勤工作。”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等你能独当一面了,我们就会让你来当主攻手了。”而现在,大宝笑着对他说着如此相似的话语,看上去很是自得。

于是秦明不说话了。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欣慰感,像是看到了一棵成长了的树苗,或是一丛在荒野中依然繁盛的灌木。

然后他挥手,将指尖的一簇星火向大宝身后轻轻掷去,烧融了恶魔悄然袭来的指爪。

“这里我应付得了,”他对大宝说,很快地冲她笑了一下,“到你该去的地方去吧。”

那边林涛正在接连的攻击间隙歇了口气,一回头就看到大宝略有些失魂落魄的脸。

“怎么了?”他问道,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难道秦明那边出什么事了?”

“他没事。”大宝答道,然后吸了吸鼻子。

“我懂你的感觉了,”她小声说,“真的很难相信那其实不是他,对吧,特别是现在他又成为了不死鸟……”

“那是不一样的。”林涛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理解地苦笑着,拍了拍大宝的肩,“我们是最清楚这一点的,不是吗?虽然他确实还是他,但终归还是不一样的,他不是延续,而是新生。”

大宝轻轻地叹气。

“你应该是知道的,关于第二驱魔师是如何被创造的这个问题,”她凝视着又一次被恶魔挤满的天空,腕上的银色手环发出淡绿色的光,“你觉得他会再想起来吗?毕竟……”

她没有再说下去了。

“我知道,所以我希望他永远都不要想起来。”林涛说,他也回头望向天空,而后开枪,精准地轰掉了一个lv.3恶魔的核心,“那些都过去了,活在当下吧,回忆是最无用的事了。”

“那你真的只看着当下吗?”大宝反问了一句,反手一拳把一个妄图蹿过来攻击的恶魔揍成两截,“看着他成为新的不死鸟的那一刻,你真的只看到了当下吗?”

令人牙酸的碰撞声与炸裂声接连爆开,成了最好的逃避回答的屏障。

林涛抬手,继续举枪对气势汹汹的恶魔们疯狂轰炸,没有再说话。

 

16.

他当然无法只看着当下,特别是当他发现秦明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怕雨的时候。

那是秦明的不知道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任务期间,他们两个坐火车去任务地点,途中下了雨,滂沱而下的雨水敲打着车窗,绵延开无尽的汩汩水声。

然后他发现坐在车窗边的秦明偏过了头。

男孩眉心微蹙,把半张脸都埋在了制服的领子里,一副不适的模样。

“你怎么了?”坐在他对面的林涛关切地问道。

秦明摇了摇头,做了个“没事”的口型,然而林涛注意到他的手不自觉地揪住了胸口处那个黄铜纽扣。

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而下,将车厢外的天地涂抹成灰暗的色块。而车厢内,林涛和秦明沉默地坐着,一个拼命咽下喉间升腾起的血腥味,另一个则神思恍惚。

雨对林涛而言本来没有什么意义,最多也就让他抱怨一声怎么什么东西都湿乎乎的,烦人。可随着时间推移,雨水的存在在他心里越来越鲜明,开始时那意味着一次肩膀挨着肩膀的安静陪伴,后来又变成一个紧密的拥抱或一个渗透着雨水潮气的亲吻。

再后来,他在雨夜惊醒,在教团的每一个角落寻找某个身影,最后仓皇停驻,于彻骨彻心的冷寂中拥抱冰凉的空气入怀。

“林涛,你有没有感觉很冷?”

雨声中他听到秦明小声说了一句。

“啊?”他这才缓过神来,“没有啊,你觉得冷吗?那我把外套给你吧。”他说着就打算脱下外套给对方披上。

“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之前你对下雨没那么大反应的……”他一边起身递去外套一边问秦明,可还等他把衣物放到对方手上,原本坐在他对面的男孩突然消失了。

他消失得那么突然,前一秒林涛还听到他轻声说着谢谢,下一刻眼前就只剩下了空荡荡的座位。

林涛愣住了。他的手腕颤抖起来,捧在手上的外套悄然滑落。

“秦明……?”

火车仍然在行进,雨也依然在下。林涛孤身站在寂静的车厢里,迷惘间觉得自己其实是暴露在大雨之下,一口一口地被那滞闷的冰冷水汽吞噬殆尽。

然后他那可怕的冷意中醒来,发现自己是躺在房间的床上,背后布满湿漉漉的冷汗。

林涛:“……”原来是在做梦啊。

他长出一口气,起身下床,走到了窗前的桌子边。

这是个晴朗的夜晚,从窗口望出去能看到非常圆的月亮和点点银星。林涛凝望了一会儿这迷人的景象,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教团的星空了。

都怪这没完没了的任务。

他在心底抱怨了几句,不想让自己的思绪跑到别的地方去。

再睡估计是睡不着了,林涛披了件外套在桌前坐下,打算随便抽本书看看打发时间,可还没翻开第一页,门外就传来了隐约的喧哗声。

怎么回事?林涛想,难道是恶魔入侵?

真是这样的话可不得了了。如果连教团总部都被恶魔攻入了的话,人类在这场战争中所处的位置会更加恶劣。紧张起来的林涛立刻抓起了自己的枪,连外套都没穿好就冲出了门。

“怎么回事?!”

他抓住一个从他房门前跑过去的科学班成员,急切地问道。

“有驱魔师出现了降咎的迹象!”科学班成员匆忙地回答了他,“科学班和医疗班现在都在赶过去!”

降咎。

这两个字让林涛的心凉了大半截。进入教团多年,他见过有驱魔师在恶魔胁迫之下出卖同伴,于是被自身持有的圣洁认定为是对神的背叛,从而被降格为非适格者,在圣洁的操纵之下陷入暴走,最终悲惨死去。

但这种情况是相当少的,大多数驱魔师不会选择背叛自己的信仰,因此降咎这样惨烈的事件更多的是发生在第二驱魔师的实验当中——强行与圣洁融合的非适格者被圣洁排斥,那些血流成河的凄惨景象其实正是降咎造成的后果。

可这个实验很早就被强行叫停了,目前唯一成功成为第二驱魔师的也只有作为最特殊的实验体被保留下来的秦明而已。

林涛的思维陷入了混乱。他口舌发干,手心冰凉,不敢去想却又不得不去想那个最糟糕的可能性。

然后他的眼前倏然浮现出方才梦里空荡荡的车厢,之前他还以为那只是个噩梦,可现在看来,这一切是如此富有令人不安的不祥意味。

不会是秦明的,林涛乞求般地想着,秦明已经与圣洁成功融合了,他的苦难已经过去了,他怎么会被降咎呢。

他用那么多次的伤痛和一场毫无退路的粉身碎骨为自己换取了成为神的使徒的资格,神不会忍心这样对待他的小殉道者的。

在跟着实验员们前往第二实验室的途中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这么催眠自己,但当又一次看到秦明静静地躺在实验室雪亮的灯光下后,所有的幻想瞬间分崩离析。

没有实验员们忙乱的呼喊,没有流淌一地的刺目鲜血,这一次秦明只是安静地躺在那儿,他被包围在许多刺耳作响的医疗器械之间,衬衣的前襟微微敞开,胸口处圣洁留下的十字形印记周围爬满可怖的青蓝色纹路。

但如果忽视这些,他看上去像是在普通而安稳地睡着。

“所谓安稳,不过是危机蛰伏时呈现的假象。”

林涛的眼前蓦地浮现出一句话。那句话来自一个已经逝去多年的人留下的笔记本,他记得那个本子里的每一个字,锋锐的,柔和的,被加了引号的,被用力划掉的……

而现在,那行字锐利的笔锋刀一般割在林涛身上,迫使他接受一个这几年来几乎要被他遗忘的事实:秦明是第二驱魔师,纵然他已经实现了与圣洁的同步,可非适格者的身份永远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那个,林涛元帅。”有实验员小心地碰碰他的手臂,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什么事。”林涛心不在焉应道,他甚至都没费心去纠正对方错误的称呼。

“我想还是应该告诉您一件事……秦明他在昏迷之前说过话,”实验员小声对他说,“他不停地念一个名字。”

林涛的心提了起来。

“他念了哪个名字?”他急切地问道。

实验员在他的问话之下显得有些紧张。

“他……他念了自己的名字。”他回答林涛,“他一直在小声地念着‘秦明’……您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吗?”

林涛怔住了。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正被狂涌的海浪倾覆,来自过往的潮水从时空深处遥遥而来,带来陈旧时光里那些隐秘的回音。

嘀——

机器在此刻发出尖锐的鸣叫,似一把闪烁着血光的长剑,它残忍地挑碎所有平和的假象,刺入了真相那无比脆弱的核心。

 

17.

对秦明而言,这本来只是一次虽然没那么普通,但总归也还算正常的体检。

他在半夜惊醒,心脏狂跳,很久都没能从那可怕的心悸里缓过来。好不容易平息下过于急促的呼吸后,秦明认真地思索着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出现这种情况,难道是因为那些梦境?

可这次他没有做梦,那些往日总会在梦里造访的画面还没出现就被胸口处不适的压迫感狠狠消解了。他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手掌隔着一层衣料抚在圣洁留下的鲜红色刻痕上,犹豫了半晌还是决定去医疗班那边做个检测。

毕竟他的心脏与圣洁紧密相连,如果两者当中任何一方出了问题,另一方都会受到影响。介于自己身为第二驱魔师的身份,秦明认为还是圣洁状况不稳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于是他换过衣服后前往医疗班,在叙述过自己的状况后很快就被要求进行各种各样的检测。他同意了。

他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去担忧身体究竟是出现了什么意外。

幻觉就在此刻造访。

仿佛是要弥补之前被突兀打断的梦境,这次的幻觉格外真实,如果不是还能感觉到导管接触皮肤时微凉的触感,秦明肯定是要以为自己正站在幻觉里那一排排散发着霉味的架子前,借着档案室里不算多明亮的灯光眯着眼睛查找某一份陈旧的资料。

幻境里的自己很焦躁,秦明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看到自己的手指以稍嫌过度的力道拨开一个积着灰的档案袋,然后又用力地拖过另一个。

这很少见,在秦明印象里,这个自己很少有这么急躁的时刻。这让他感到了好奇。

于是他放松身体,不去理会身边医疗班成员细碎的说话声,让思维更深浸入到幻境中,去体会另一个自己的情绪和思想。

“该死,到底放在哪里了。”幻境里的他小声抱怨,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吐出积郁已久的一口浊气,“已死亡驱魔师的资料不应该就放在这里吗?”

已死亡驱魔师?秦明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知道教团对驱魔师——不论是否还活着——的资料是保密的,为的是保证驱魔师的家人的安全,但现在这个自己竟然在查找亡故的同行的资料……他是想干什么?

陈旧的档案被一份一份地翻过,尘埃在黯淡的光芒中反复起落,秦明看到自己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从一排排架子前走过,深黑的手套被灰尘染成了脏兮兮的棕色。按他以往的个性定是要对这种不洁非常不满意的,可现在他一心想着自己要寻找的东西,连制服上沾着的浮灰都不想去在意。

死亡档案……死亡档案……

秦明一边念叨着一边跟着幻境里的自己一点一点地看过去,时间一久难免感到些沉闷,忍不住有些昏昏欲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秦明突然被心里狂乱涌上的不安与紧张惊醒。他定了定心神,朝自己的手上望去,看到几张带着些褶皱的纸页。

那是一份终于被找到的死亡驱魔师的名单。微微发黄的纸页上,一串名字依次排列下来,黑色粗体的姓名后边以一行斜体的小字解释了该驱魔师死亡的原因。

秦明的目光长久地定在其中一个名字上,久到握着纸张的手指都快摁进纸面,留下了极长极深的褶痕。

“姓名,罗钥,死因……”他听到自己念出了声,那声音低沉而颤抖,如同阴雨前沉积的厚重云团,“死因,出卖科学班研究员秦颂和叶青的行程给企图窃取教团资料的恶魔,导致两人死亡,因此被己身所持有的圣洁降咎,于降咎后的二十四小时内身亡。”

彷徨于空气中的尘埃终于落在了地上,留下一地惨淡的灰白。

秦明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他的心似乎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来自过去,一半属于现在。来自过去的部分在嘶吼和哭泣,那些翻滚着的情绪火焰一样席卷了他,甚至将属于现在的那部分也包裹了进去,使两者一同陷入那极致的灼热当中。

他想到与圣洁融合那天看到的记忆,公园繁密的草坪,大雨将至时阴沉的天空,男子流淌一地的鲜血,女子哀痛的泪水……

这不是一场偶然发生的惨痛悲剧,而是一起被精心谋划过的杀戮。

为什么要这么做?秦明听到过去的自己悲痛的呼喊,为什么要毁掉我拥有的一切?

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现在的自己心里一阵阵的钝痛。

我救不了他们,他苦涩地想着,即使我拥有了力量,我也拯救不了属于过去的一场死亡。

“仪器出问题了吗,怎么数值突然变得那么高?!”

“不会吧,刚才还是正常的啊,我去调整一下……”

迷乱中有隐约的对话声传入耳鼓,秦明的手指动了动,似是在挣扎,可终究没能逃离幻境中情绪的漩涡。他感觉自己在下沉,在被无数双手拉下深渊,直至无法触及属于现实的光明。

在伫立数久后,幻境中的秦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把纸张塞回档案袋,顺着梯架之间的过道往外走。他的呼吸不稳,脚步也不稳,抓着档案袋的手指间隐约闪出些金红的火光。

恍惚与混乱之间他听到雷声,那重锤击碎盾牌般的声响敲击在秦明心上,把他向崩溃的边缘更推进了一步。他已然忘了他想要找的人早已死去,只跌撞着往档案室的门口走,眼睛里一片灰沉沉的潮雾。

走出档案室的时候他摁掉了里边的灯,整个空间登时陷入黑暗。秦明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不要在被这样的氛围勾起深藏于心的苦痛回忆,他继续往外走,但没走两步就被外边倏然亮起的灯光刺痛了眼睛。

等他再睁开眼睛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自己走来,轻柔地握住了他紧抓着纸袋的那只手。

秦明心里一惊。但这点惊讶没能盖过那些呼啸的情绪,他甩开那人的手,稍稍偏过身体,想直接从他身边越过去。

“停下来。”那人开口了。

但秦明没有理他。于是那人走过来,直接挡在了秦明身前。

“停下来。”他对秦明重复了一遍,低头看着眼前脸色惨白的青年。

他的阻拦让秦明的眼底浮上一层晦暗不明的色彩。

“让开。”秦明听到自己这么说,他不顾那人的阻挡,直接向前走去,而后被一股坚实的力道牢牢挡住。

“你不能出去。”那人说。他的手臂卡着秦明的腰,肩膀也擦着秦明的脸颊,使僵持的两人莫名呈现出了一种拥抱般的姿态。

秦明咬了咬牙。

“不要拦着我,”他说,语气里含着一丝危险的气息,“我要离开,我要去……”

“你要去干什么?”那人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你还能去干什么?”

听到他的问话,秦明略为错愕地转过了脸。

“我要去……”他开口,可没说几个字就卡住了,“我……”

见他一时没应对出来,那个人赶紧趁胜追击:“所以你要去干什么?难道因为一个恶魔临死前的挑衅你就要这么没头没脑地冲出去吗?你甚至都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是真的。”秦明说,他缓缓地举起那个档案袋,掌心一片潮湿,“我查到档案了,都在这里面,是他把我父母的休假行程告诉了恶魔,故意约他们到那个公园里……确实是他。”

最后四个字出口的时候一声炸雷轰然响起,隆隆巨响回荡在档案室不算大的空间里,似乎要将这个小小的空间崩裂成碎块。

说出这个事实的感觉像是吐出了一口淤积于胸中的污血,秦明感受到了半秒钟的畅快,但随即更沉重的悲痛感就涌了过来。他感觉自己的眼角积蓄起湿意,赶紧眨了眨眼睛。

那人没有说话了。他凝视着秦明苍白的侧脸,嘴唇动了动,却吐不出只言片语。真相总是叫人无言。

“现在你可以让开了吗?”秦明问道,他继续往前走,可又被那人的手臂给挡了回去。

“你到底……”三番五次的突围失败让秦明急躁起来,“你到底为什么拦着我,这是我的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即使上面要处分也威胁不到你头上来……”

“这确实是你的事。”那人同意道,他转头直视秦明,说话时的语气冷静而果断,“那你现在要去做什么呢,是去把仇人挫骨扬灰,还是再把那个恶魔揪出来问清楚?冷静一点,那个人在十几年前就死了,而那个恶魔也被我们两个消灭了,你现在冲出去除了暴露未经允许就私自查看档案这件事外什么用都没有。”

秦明愣住了。那人的话如同一道雪亮电光,撕裂了他眼前那道遮蔽了一切的恨意的帷幕。

是啊,自己还能做什么?档案里清清楚楚地写着罗钥早就死在了降咎之时,他手上这条仇恨的线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断掉了。

那我算什么呢。秦明低下头,望着自己颤抖的双手。我被一个凶手的私怨毁掉了亲人,毁掉了家庭,毁掉了原本可以感受到的一切美好与温暖,我拼命寻找真相,然后现在被告知始作俑者早已死在源于己身的制裁之下……

那我算什么呢,是一场被制裁的背叛背后一件无关紧要的牺牲品吗?

秦明的心口一阵剧痛,仿佛寄生在他心脏里的圣洁也在为他的痛苦而悲鸣。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耳边又响起了绵绵无尽的冰冷雨声。

原来我的痛苦从来都是多余的。满身是血的男孩倒在冷雨之中,空洞的眼瞳里倒映着阴沉的天空。我的挣扎根本毫无意义……

“不是没有意义的。”

他的自言自语让那人有些激动地握住了他的肩膀:“你绝不是没有意义的。你还记得你是如何得到你的圣洁的吗?那时赶来救援的驱魔师觉得你已经没救了,但你却和他携带着的一个圣洁发生了共鸣,圣洁填补了你心脏上的伤口,救了濒死的你……它选择了你,因为它知道你会成为怎样的人。”

他说着,伸手拭去秦明脸上流淌的泪水。

“你是最好的驱魔师,因为你经历过失去,再清楚不过地知道那有多么痛苦。”他轻轻地把秦明拥入怀中,柔和地拍抚着青年僵硬的脊背,“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我因为不得不离开家人而难过,然后你直接嘲讽了我,那时候你怎么说的来着,‘还有可以为你担心的人就很幸运了,有什么好哭的’,真是毫不留情的话啊,气得我差点跟你打起来。”

他轻笑了一声。

“那时我觉得你是个讨厌的人,后来才知道你连会担心你的人都失去了。”他抚摸着秦明脑后的黑发,柔和地在他耳边说着,“我知道由我来说这个毫无用处,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知道一点,过去已经过去了,你这些年来做的一切足以让你拥有一个更好的明天,甚至能为这个世界争取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然后他念出了一个名字。

“我无法劝你,也没有立场劝你放下过去……但我希望你能向前看,秦明。”

秦明。

现实中少年猛然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秦明?有哪里不舒服吗?“医疗班的人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俯身问了一句。

少年没有回答她。他的呼吸急促,额角淌下冷汗。

“秦明……”他喃喃着一个名字,“秦明……”

“怎么回事?”医疗班的成员觉察到了不对劲,纷纷围了过来。

少年眨了眨眼睛,他伸手揪住了胸口的衣服,蜷缩起了身体。

第二驱魔师是如何被创造的?他问自己,然后又自己给出了回答:移植已死驱魔师的大脑到人造人的躯壳里,从而使本体的力量得到延续。

所以他会看到那些幻象,会做那些梦,因为那都是上一任不死鸟的记忆。秦明知道这一点。

可他为什么也叫秦明呢。

少年闭上眼睛,回忆起梦里那人轻声念出的名字。

他以前从未在梦里听清自己的名字,但也不是很在意,毕竟那是过去的事,纵然继承了那个逝去之人的一部分,他依然是与之不同的一个存在……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但现在这个想法被打破了。死去的那个人是秦明,是寄生型圣洁的适格者,因为过去的心理创伤所以性格冷淡,但依然拥有几个关系良好的同伴,以及一个会在心灵防线完全崩塌时温柔地与他拥抱的伴侣。

那他是谁呢,既然梦中的那个人才是秦明,那作为第二驱魔师的这个“秦明”又是谁呢?

“秦明,秦明?怎么回事,他怎么突然失去意识了,是圣洁状况不稳还是心脏出现问题了?!”

“不对!你们看机器上这个数值,圣洁能量的释出已经远高于正常水平了,这是、这是降咎的前兆啊……怎么会这样?!”

“快通知科学班!我们没办法应付这个!”

“先把他送到第二实验室,如果状况继续这么恶化下去,这孩子就必须……”

就必须被销毁了。

 

18.

幸运的是,秦明的状况还没有落到需要被销毁的地步,因为降咎的进程在势不可挡地发展到一定程度时突然停住了——没人知道这是什么原因,除了秦明自己。

因为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坐在病床上写笔记的时候少年这么想着。

幻觉终结在拥抱着自己的那个人念出“秦明”这个名字的那一刻,为此惊愕的少年终于得以将灵魂从梦里那具躯壳里脱出,他迷茫地望着相拥的那两人,身上他人给予的暖热温度还未褪去,现实的利剑就刺入心口,留下冰一样的冷意。

秦明感觉到圣洁在胸口处骚动,它或许也感到了迷茫——然后黑暗覆上他的眼睑,将属于现实的一切都从他身边掩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黑暗中昏沉地漂浮了多久,直到隐约的月白光亮于视线尽头浮现,幻化成一个瘦高的人影。

秦明开始以为那是那个他看到过无数次的、向自己伸出手的幻影,可随着人影的逐渐走近,他发现这并不是那个人。

这是个更熟悉的人,熟悉到秦明可以想象出他的每一次呼吸和每一记心跳——因为他就是那个真正的秦明,是他梦里那段人生真正的主人。

走了一小会儿后,那个秦明停下了脚步,他背着光站在少年秦明的对面,面目有些模糊不清,可出于这些年来在各种梦境与幻象中的体验,年少的那个秦明依然能体会到他的情绪。

他在难过。

他站在光明与黑暗的边界,以一种克制的悲伤望着自己无法触及的另一头。

他在看着什么呢。少年秦明这么想着,他顺着对方的目光向身后望去,而后并不惊讶地看到一个自己早已熟稔的影子。

那个无数次在幻境中对自己伸手的人,那个喜欢揽着自己肩膀的人,那个在雷声中拥抱住自己的人,他站在很远的地方,与真正的秦明遥遥相望。

少年突然也感到了难过,像是真正的秦明身上苦涩的气息也传染到了他心间。

“你为什么不走过去呢。”他问那个秦明,“走过去你就能见到他了。”

“我已经不能再回来了。”那个秦明回答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我无法再见到他。”

“抱歉。”少年说,他全心全意地为对方感到了遗憾,完全忘了自己方才还在为两人缠结不清的身份而失落,“可是你看,我有你的记忆,也继承了你的能力,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替你去看看他。”

毕竟他也一直思念着你。这句话少年没说出来。

“谢谢你。”那个秦明说,他退后了两步,身形的边缘缓缓融化在身后的光芒里,“但是不用了,你不该为这个困扰的。”

“可是我也想见他。”见对方眼看就要消失在光明中,少年急切地喊出了自己深藏心中多年的念想,“我一直看不清他,可我知道他在等你……我也想见他一面。”

他的话似乎让那人愣怔了片刻。

“不该是这时候的。”他喃喃道,望向少年秦明的眼神无比复杂,“不该有这样的重逢的,过去应当只留在过去。”

少年一时没听懂他的话。

他匆促地向那个秦明走了几步,可终究没赶上对方消失的速度,还没等他捉住对方的衣袖,那个身影就彻底消散在了光里。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望见从病房窗口落进来的一地阳光。

“他无法再回来了。”

少年在笔记中写下这句话,一笔一划锐如刀锋。

自第一次出现幻觉之后他就开始做记录,用一些简短的话语概括幻梦中那些飘渺而遥远的情绪,写到现在,这本笔记本所剩的页数已经寥寥无几。

写完后他放下了笔,把笔记本翻到了第一页,用指尖摩挲自己最初记下的那句话。

“我会来的。”

那是他第一次在梦中看到那个向自己伸手的身影后写下的。

现在想来,这应该是真正的秦明的愿望。

他想见的那个人是谁呢。秦明思索着,一手摁上胸口,感觉到底下病态浮凸着的经络。

他现在理解了真正的秦明那句“过去应当只留在过去”的意思,圣洁已经在向他发出警示了——跨越时空的两个灵魂被记忆这个纽带紧紧缠绕,它已经无法分辨谁才是自己现在认可的人。

而在这个岌岌可危的时刻,那个他始终无法看清的人就成了最后一道防线,如果哪天他能够真正地看清了那个人,过去的闸门就会轰然洞开,为他带来无法逆转的毁灭。

好奇心害死猫啊。秦明心说,把本子塞回了枕头底下。

他已经有了一个决定。

 

19.

在档案室发现秦明的时候,林涛心里其实是有些气的。

为什么历史总是那么相似呢。他瞪着眼前抱着一份档案的少年,只觉得时光又一次疯狂倒流。

“你不好好待在医疗班那边休养,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他问秦明,“圣洁的状况稳定下来了吗就乱跑,医疗班那边找你都快找疯了,有什么事值得你这么急着跑出来?”

少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你觉得我是来这里干什么的呢?”他轻巧地把问题抛回了林涛,“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这里的?”

他靠在一个架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一副被噎住了模样的男人,得意地挑起了眉。

林涛被他看得郁闷起来。

这个笑法跟谁学的,他腹诽道,一模一样,看着就叫人……对他毫无办法。

“好了,”他无奈地放软了语气,“你也知道你是没有权限进出这里的吧,好好告诉我原因,我好之后帮你瞒过去。”

“不用。”秦明说,“我本来就是用帮你找档案的理由光明正大地进来的。”

林涛:“……”

林涛:“……小看你了。”

秦明勾了勾嘴角。

他低下头,摆弄着手上的档案袋,叹了口气,决定不再拐弯抹角。

“你是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的。”他以叙述事实的口吻说道,抬眼直视林涛的双眸,“关于我为什么会出现降咎的前兆,你应该是知道原因的,林涛。”

档案室幽暗的灯光落下来,在对视的两人之间形成了一道薄薄的光幕。

“……是的,我知道。”林涛承认了,他看着秦明的眼睛,从那片沉静的墨黑中辨认出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影。

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对着这双眼睛,对着这个人说谎。

秦明满意地微笑起来。他拆开手中的档案袋,取出其中的资料,把那几张单薄的纸页递到林涛手中。

林涛接过了资料。不用低头,他就知道上面写着什么。

“驱魔师姓名:秦明

圣洁:不死鸟(寄生型)

状态:已死亡

死亡年龄:三十岁

死亡原因:圣洁过度消耗导致器官衰竭。”

简洁的介绍旁边有张照片,细细边框里站着个穿着教团制服的瘦高青年。青年有着一张端正而冷肃的面庞,他静静地待在纸张上那一方小小的空间里,以冷淡的目光凝望着纸面之外的世界。

如果他再年轻一些,再稚嫩一些,他会与林涛眼前的这个少年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林涛深吸了一口气,喉间一片灼热,仿佛穿梭于他的呼吸系统里的不是档案室里滞闷的空气,而是滚烫的烈焰。

“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他说,然后把资料还给秦明,把目光从纸张上青年冷然的脸上移开,“你从没有告诉我你看到过关于过去的事。”

“因为那都是过去。”秦明这么回答。他把资料放回档案袋,而后把袋子塞回架子上头。

“或者说,我以为那是过去。”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将档案归位后少年转身面对林涛,稚气未脱的脸庞上落着昏黄的灯光,这让他看上去像老旧照片上的人像——或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

“秦明是死于器官衰竭。”他开口道。林涛用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档案里那个秦明。

“所以他的遗体不像别的死于战斗的驱魔师,没有受到恶魔病毒的侵蚀。”少年的语气极平淡,“这种情况是很难得的,因此中央厅下了命令,要求直接利用本体的身体组织培养出一具新的躯体,然后移植本体的大脑,达到再造不死鸟的目的。”

“他们称这个实验为涅槃计划。”林涛接过了他的话,他的声音很低,声线里隐着一丝怒意,“可死者无法复生,世界上从来没有真正的涅槃可言,这个实验的本质和第二驱魔师计划没有任何区别,无论是再造还是延续,得到只有一个新的个体的痛苦而已。但他们依旧……”

“但他们依旧创造出了我。”秦明缓声说出了这个来自过去的故事的结局。

男人痛苦地点了点头。

“你想起了多少以前的事?”他问秦明。

“很多。”少年回答,“我看到了我的父母,看到了曾经是我的导师的元帅,甚至还看到了和大宝很像的一个短发女孩子,也看到了自己以前很多次执行任务的经历。”

“只有这些吗?”

“还有一些别的。”秦明说。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眼神倏然变得恍惚。少年后退了一步,瘦削脊背磕碰到了架子突出的棱角,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我还看到了一个人。”他对林涛说,脸上那副镇定自若的神色终于垮塌下来,露出底下惶惑而不安的真容,“我不知道他是谁,也看不清他的脸,但我……但我就是很想见他。他是我第一个看到的人,那时他向我伸手,让我到他身边去,可我却……“

可我却做不到。

另一个秦明叹息般的声音在少年耳边响起。秦明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那个早已死去的青年清冷的眼神。

“林涛,我很想活下去。”他小声地说着,一手扯住了领口,想掩盖已经蔓延到了脖根的那些青紫色纹路,“我知道第二驱魔师无法活得很久,但我想继续活下去,我想继续消灭恶魔,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所以我得忘掉那个人,我不能想起来他是谁,也不能见到他……“

“那就忘掉吧。”林涛说。他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少年柔软的黑发。

“过去的事情就让他留在过去吧,不要想那个人了,他只是你梦里的一个幻影而已,和其他看过就忘的梦境没有任何区别。忘掉他,然后回到你自己的生活中去。”

少年在他手底下很轻地点了一下头。他半阖的睫羽底下淌过一点晶亮的东西,灯光很暗,林涛无法分辨那到底是泪水或是别的什么。

他肯定很难过,林涛心想,要把与自己共生的另一段人生从自己体内强行剥离出来,这种感觉肯定是非常、非常痛苦的。

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说到底,他也和秦明一样,是个无法遗忘过去的人。旧日的时光是一只凶猛的野兽,它残忍地撕咬着你的血肉,你却永远无法下狠心杀死它。

因为它有着与你深爱之人一模一样的、微笑的面影。

 

20.

“夏天快要到了。”

“……嗯,确实。”坐在床边的人被他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弄得愣了愣,“都五月底了,春天确实是要过去了。”

“我不喜欢夏天。”他说道,然后在那人的帮助下从床上坐起来一点,好更清楚地望见窗外碧绿的树影,“夏天容易下雷雨,听着心烦。”

“不过夏天也有很多好处啊。”那人说,“夏天是一年中最鼎盛的时候,阳光灿烂的,连恶魔的活动都相对要少一些。他们不喜欢阳光。”

“有少吗?“

“当然有,我们哪次执行任务时是晴天啊,都是阴天或起雾的天气。”

“也是。”

然后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窗外有风吹过,带起树叶飒飒的声响。

“我的圣洁现在是保存在哪里?”过了一阵子后他问道。

“在第二实验室。”那人回答他,“把寄生了这么久的圣洁剥离出来,你的心脏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肯定是会有些负面影响的,毕竟当初是圣洁填补了我的致命伤。”他说,“不过救了我一命的代价是我要用余生为它奔波,这笔买卖好像也不是很划算……开玩笑的。”

见到那人脸上有些难过的神色,他赶紧解释了几句。

“我当然是感谢它救了我的,它让我有能力去消灭恶魔,有能力去救更多的人。即使不信所谓的神,我也还是真心地感谢它选择了我。”

“你很少这么坦率啊。”那人对他说,而后执起了他的一只手,轻轻地贴在了脸颊上。

他也配合地用指尖抚摸对方脸庞的轮廓。

“反正也没剩多久可活了,有什么想说的还是赶紧说了比较好……别把我的手抓那么紧,你知道这是现实。”

“那我是真的不太想面对现实了。”那人把脸埋在他的手里,亲吻着掌心处蜿蜒的纹路,“你看你的生命线明明挺长的啊……”

“相信科学好吗。”他无奈道,“寿命长短跟掌纹真的没关系。”

“不相信。”

“……”

“我真的希望你能活着。”那人喃喃道,温热的呼吸落在他手中,让他觉得自己像握着一小团炉火,“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像个普通人一样过安稳的日子。”

“在有恶魔的世界里,没有人能过安稳的日子。”

“知道啦,你第一次跟我见面就说过这句话了。”那人状似不快地轻咬了一口他的指尖,而后又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指拢在自己的手中,如同捧着什么珍贵的易碎品。

“那我换句话讲?”

“换哪句话?”

“能和你一起过那么多年,我很开心。这句怎么样?”

“这听起来跟告别似的。”

“可我就是在和你告别。”他认真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的,而且会很快。”

“……你是要安慰我还是给我添堵啊秦明。”

“我就是说个实话。”

那人不开心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突然欺身过来,很用力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那你还是别说实话了,”那人咬着他的下唇,含糊不清地说着,“说得人难受……”

“我也难受。”他也含混地说,“我也想活下去,哪怕做不了驱魔师我还可以在科学班或医疗班工作……我也想活得更久一些。”

但有些事不是“想要”就能实现的。他们对这个事实心知肚明。

“我还有些事要说。”亲吻之后他有些脱力,只能用额头抵着那人的肩膀,说话的声音细微如雨水触地,“告诉大宝,让她做事更稳重一些,她的能力非常强,日后完全可以得到成为元帅的资格。”

“我会告诉她的。”

“还有叫她不要太为我难过,你也是,”他说着,感觉到自己被抱得更紧了一些,“我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也早就对此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不要对我的死太介怀……一切都会过去的。”

春末的暖风徐徐而来,吹落了繁茂叶丛间最后一片柔软的花瓣。

“我只能走到这里了。谢谢你,林涛,能得到你的陪伴是我的幸运。”

 

21.

林涛:

见信如晤。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那我也不多做解释了。

我已经去过了第二实验室,让那里的实验员剖出了寄生在我心脏里的圣洁,所以现在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了。由于融合过程中所受的伤,圣洁是维系我生命的很重要的一部分,失去它以后我的生命也所剩无几——你知道我很想活下去,可我必须这么做。

我不想被降咎,我想自己选择自己的道路,哪怕这可能是我人生中唯一的一次。

我已经整理了一份资料在我的房间里,里面有我成为第二驱魔师以后每一次身体检测的数值,以及我的一本笔记,我希望你将这份来自一个特殊实验体的第一手资料送到科学班,这或许对他们日后的研究有更多的帮助。

不要误会,我不是想让教团重启第二驱魔师计划,即使我觉得这个计划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我只是希望能用自己的经历向他们展示继承这份力量的人会付出怎样的代价。而我的离开也是因为这个,我不希望自己的悲剧被延续下去了,所以我伪造了自己已被销毁的记录,然后离开了教团。

等你从任务中回来并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到很远的地方了,不要寻找我,也不要担心我,你我都知道迟早会有这场别离。

但有一件事我还是需要告诉你。我同你说过,我很多次地看到一个向我伸手的人——现在我知道他其实是你——可我却没法到他身边去,关于我反复地看到那个人的原因,我曾经以为是记忆的影响,现在再看,除了这个因素,还因为那是过去的那个我最后的愿望。

他那时并没有告诉你,可他确实是希望与你重逢的。

很抱歉没能亲自与你告别,也很抱歉没能替他完成这次重逢。

我会像你希望的一样,以自己的方式度过剩下的时间,即使无法彻底与过去分离,我依然是一个能决定自己的人生的独立的存在。

最后希望你和大宝一切都好。

秦明

 

22.

将信放在林涛房间里的桌子上后少年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他习惯性地抚上自己的胸口,掌心感觉到肌肉与骨骼底下那稳定的跳动。

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普通人了。

记忆完全恢复的那一刻犹在眼前,那时他在病房里整理东西,想住回自己的房间里,就在他从枕头底下抽出笔记本的时候,一幅幅鲜亮的画面缓缓在眼前铺开,遮蔽了他的视野。

早已习惯于此的他干脆直接躺到了床上,他又预感,这一次的幻觉将成为一个结束。

他感觉有人握着他的手。

“秦明。”那人小声地喊他,在没有得到回应后缓缓地将他的手贴在了自己的面颊上,依恋似的反复磨蹭着。

他留着一点小胡子,胡茬蹭在秦明手心时会带来有些痒麻的触感。

秦明任他蹭着,感到温热的亲吻和炽热的眼泪一起落在自己手上。然后黑暗缓慢地在他眼前铺陈,像是浓墨滴进了清水,他眼睁睁地看着林涛的脸庞被渐浓的墨色覆盖,最终完全消失在那虚无的黑暗中。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他。

然后呢?

然后他在培养池中睁开眼睛,被一群叽叽喳喳的白大褂抱进灯光刺眼的实验室,在一段不长不短的等待过后,对身边的一切都感到极其疑惑的他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穿过白大褂们组成的包围圈,定定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在男人的目光投射过来的那一刻,他的心微微一动,好像那个人穿过的不是人群,而是数载被他错过的光阴。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

离开林涛的房间前秦明突然想起来了些什么,他纠结了一会儿,而后用“反正这是最后一次”这个借口走回了桌子前。他拉开了一个抽屉,直接伸手到里边那堆工作报告的最底下,从一堆杂乱的纸张之间抽出了两张照片。

“还是喜欢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这里啊。”他咕哝了一句,然后轻笑了一声。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明显更老旧一些,上面是两个少年:其中一个少年笑意明朗,得意地举着手中的枪,另一只手则搂着另一个满脸不耐的少年的肩膀,强行把他拉到了镜头里边。照片背后写着一行潦草的说明:第一次任务结束后与秦明摄于教团总部。

另一张照片的风格也与这张差不多,只不过这一次除了两个已经成长为青年的年轻驱魔师,还有一个笑容满面的小姑娘——那是大宝。她那时还留着短发,正兴高采烈地冲镜头比了个大大的V。她和另一个高个子青年一起,一左一右地把某个无奈皱眉的家伙挤在了中间。

那是她刚来总部没多久的时候拍的,被秦明的强迫症折腾得够呛的小姑娘累死累活地完成了自己成为总部成员后的第一个任务,回到总部之后迅速地联合了林涛,磨着秦明和他俩拍了这张合照。

“你干嘛非要拍照啊。”拍完后林涛好奇地问她,同时死死拉住了秦明,不给他立刻转身离开的机会。

“为了纪念我最苦逼的一次任务经历,”大宝答得一本正经,“顺便也是为了日后提醒自己,就是这两个人当年狠狠虐待了我。”

“我怎么虐待你了!”林涛为自己叫屈。

“你不阻止秦明就算了,还联合他虐待我这个单身狗,这笔账我必须要记的!”

秦明被林涛扯着一只手,只能站在原地听着他俩斗嘴,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现在想来,这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秦明看着照片上三人意气风发的年轻脸庞,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勾起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然后他抬起头,望向窗外被风拂动的浓密树影。五月末的灿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散落下来,在桌面上留下一片片淡金色的光斑。

春天就要过去了。

 

0.

发生在一切开始以前的故事。

 

秦明一个人待在教团的庭院里。之前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流动着湿漉漉的凉意,让他忍不住裹紧了制服的外套。

被雨洗过的夜空格外晴朗,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一轮圆圆的银月和光芒闪烁的星河。秦明抬头望了一会儿这迷人的夜空,一时竟忘记了自己低落的情绪。

“你在这儿啊,让我找半天。”

秦明被这声音引得回过了头,看到随便披了件外套的林涛正大步向自己走来。

“你不好好在医疗班那边待着养伤,到这里来干什么。”秦明问道。他皱着眉,盯住了林涛外套底下单薄的病号服,“你都不觉得冷吗,快点回去。”

“那你不觉得冷吗?你明明也没穿多少。”林涛反问了他。他走到秦明身边,非常自然地把胳膊挂在了对方肩膀上。

“好了,这样就不冷了。”

秦明:“……”

看在对方伤还没好的份上,他没像往常一样直接把林涛的胳膊甩下去。

“今天的星星挺亮的嘛。”林涛说着,饶有兴致地仰头看天,“我看你平时对各种东西都挺有研究的,能不能给我讲讲这些都是什么星啊?”

秦明拗不过他,只能顺着他乱晃的指尖看过去,努力地思索着那些星宿的姓名。

“那个是天琴星座,这个是……你能不能指得稳一点,不然我看不清……唔。”

他没能说完他的抱怨,因为林涛突然凑了过来,蜻蜓点水般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看不清什么?”林涛问他,脸上浮上些薄红的血色。

秦明面无表情。

“……什么都看不清。”他伸手推开对方近在咫尺的脸,而后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

“别啊。”林涛在他手下挣扎,“你别推了,不就是亲了一下吗,都这么多年了我就不信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等等,该不会真的没有感觉吧。”

他停下了躲闪,惊恐地看着秦明。

秦明简直想揍他。

“你忘了我是为了救谁才突破了同步率临界点的吗。”他没好气地说,“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要被圣洁烧死了。”

林涛笑起来。他就着秦明推拒的动作,直接吻上了对方的指节。

“那我们一起呗。”他握住秦明的手腕,诚恳地说道,“教团又没有不准驱魔师谈恋爱的规定,而且我们还是搭档,这样不是更好吗?”

哪里更好了?秦明很头疼。他下意识的觉得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提议,可当林涛用亮闪闪的眼神期待地望过来的时候,那些看似极有道理的理由又被他尽数吞了回去。

最终开口时,他只能说出所有理由中最苍白的那一个。

“我是寄生型的驱魔师,圣洁对我的消耗远大于对你们的,所以我的寿命不会很长。”他垂下眼眸,感到心口隐约的疼痛,“我没办法陪你很久,林涛。”

他是时刻活在生命倒数之中的人,可林涛的人生还很长。

“那也没什么关系啊。”林涛说。他把秦明的手拢在自己手中,亲昵地抚摸他的指尖。

“你也说过,这是个没有人能安稳地活下去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谁都不能保证自己能活过下一分钟,而我只是想与你一起度过目前所能抓住的每一秒。”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他真诚地许诺道,眼里一片澄澈。

秦明无言地望着他,看到他眼底倒映出的漫天星辰。

还能有多久这样的时光呢。他想着。

至少现在,他不想思考那些蛰伏在安谧背后的阴影。

于是他点了点头,轻轻地回握住了林涛的手。

“好。”

 

END.

题目五月雨来自高梨康治的一首纯音乐。

一些解释:

林涛与秦明2.0之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箭头。

林涛是反对整个第二驱魔师计划的,纵然秦明的逝去让他无比痛苦,他还是希望对方能安稳地长眠,而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被再造;少年ver的秦明2.0对他而言是来自另一条世界线的秦明,他依然会尊重他,会理解他,也会尽全力保护他,但有些过往注定是已经逝去了的。

对秦明2.0而言,林涛是他的亲人和朋友,他还不到能理解有些复杂的感情的时候(毕竟也没活多久),对梦里的林涛的依赖与渴望是来自于前世的记忆,直到最后记忆完全恢复他才明白曾经的自己这样爱过一个人,然而明了这一点时,分离也注定会随之而至。

 

写这篇的起因是做了一个梦,梦到大小两个秦明坐在一起,再加上点梗的时候有姑娘点了DGM的paro,就干脆揉在一起写了。这篇写得时间比较久,中途偏离原大纲足有七八次,所以前后文之间总感觉不是很贯通,很多预想中的情节也没能如愿写出来,但写得很累所以也没法一点一点修过来,希望大家友善地无视各种乱七八糟的bug……

其实如果看过DGM的话,在看到第二驱魔师这五个字出现的时候基本等于全文剧透。

如果还有心力的话会写个解释过去的一些事的番外,比如秦明为啥不接受元帅职位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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